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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心经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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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1 13:10:4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admin1 于 2012-11-12 19:03 编辑

山城里只有三条不长的商业街,两边林立着小店铺和客栈。经过一条狭窄黑暗的小巷子时,看到一群人在一个黑乎乎的铁门口排队,好奇地凑过去,原来他们是在排队看病。 联想到刚刚走过一个位于主街上的医院门堪罗雀的样子,越发好奇,仔细看了看门上方的公告,好家伙!坐堂的原来是达赖喇嘛的御医,每天早上6:45发号,只发45个号,医院到上午11点就关门。当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大内高手风范。
我决定凑个热闹找御医大人看看病,我的左手大拇指关节在健身房里举杠铃时弄伤,鼓起一个小包,历经半年不愈,时有疼痛,T已经提醒了我数次去医院看看,现在正好用它去试试御医的道行。拉肚子之类的小病就不提也罢,免得贻笑大方之家。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屋顶阳台上支起角架拍日出。
MacLeo Gangi 依山而建,黄蓝相间的房屋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树间依见经幡飘杨。当朝阳从山尖升起,万道霞光刺破微蒙的雾霭,山鹰旋舞其间,如同五线谱上飞动的黑色音符。对面屋顶上一个穿了红裙的喇嘛踱着步高声诵经,书声琅琅,在空谷回荡,伴着清风,浑然一派世外桃源风光。
拿了号去看病,狭小的候诊室里坐满了人,皮肤白皙的外国人与枣红色的当地人泾渭分明,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脸上谦卑而期盼的神情。
人生历历莫大于生死,权势名利莫高于医道。多么重要的事与生死比都是浮云;多么光耀的人在医生面前都要低头。医生们掌握着这世上的终极权力,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恐惧隧道尽头的黑暗。
候诊室的墙上挂了不少御医在世界各地讲学的照片,在一张发黄的报纸上我看到了一张生动的脸,手捧着一些黑色的小药丸。
门开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搀着一个身着黄色喇嘛服、外套一件白大褂、步履蹒跚的老人出来,我认出那张墙上的脸,只不过被岁月蒙上了半个世纪的蜘蛛网。
老人面无表情,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严肃地扫视着屋子里换成了笑意的脸们。他挪到天庭里一个洗手池旁,拿起一个大号搪瓷缸,招呼旁边十几个排成一溜的病人把一瓶黄色的液体倒进搪瓷缸,立刻,助手用手绢捂住了鼻子,原来那是尿。老人用一双长长的粗筷子翻搅那尿液,直打到起泡,倒掉,然后招呼下一个病人。
我暗想这似乎有点象中医里的望闻问切,但奇怪的是御医既不观察那起泡的尿液,又似乎没有闻,一双大眼睛仍然骨溜溜地、一遍遍地、严厉地环视着周围,同时手里不停地像打鸡蛋一样在打那缸子尿。打完,洗手,回屋,自始至终没问病人们一句话。我很好奇他如何区分那十几号人尿的,而且从中能得到什么信息。
轮到我,被叫进房间,老人端坐,旁边三个助手在穿梭。老御医用大眼珠子盯了我好一会儿,大概是看我披挂着两台相机,嬉皮笑脸、东张西望的样子像是来卧底的。老人用藏语低声嘟囔了一句,旁边干练有礼的小伙子同声传译,虽然他翻出来的是相当标准的英文,可在我听来老人的话像是古代太监在殿堂上的宣旨:
“从哪儿来的呀?” 尾音必须上扬。
“美国”
“美国哪儿呀?” 尾音依然上扬。
“加州”
“哼,加州那么大,到底是哪儿块儿呀?” 上扬中带了明显的不耐烦。
“旧金山”
老人立刻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大串藏语,从中我听懂了伯克利这个词,于是立刻点头:
“伯克利和旧金山就隔个海湾,您去过?”
“我当然去过,还待了很长时间。我在美国很多城市都讲过学。” 老人说起来略带不屑。
御医给我开了三种黑褐色的小药丸,由天然草药制成,像是大力水手吃的大力丸。他不苟言笑地答应了我拍照的请求,看我噼里啪啦地拍个没完,就皱着眉、摆着手象轰小鸡一样把我轰了出来。
我笑嘻嘻地向他合十道别,知道如果常驻此地必定和这老者成为忘年交。
我向来有老人缘,打小儿就是大人们喜爱的红花少年,如今还是。客户里的老者很多都自然发展成了私交,一到圣诞节,总有老人们来送红酒,以至于和我共事过的表哥送了我一个外号--“老头、老太太杀手”,虽然这个外号和每个男人都梦想的“女人杀手”相比实在太不浪漫,但我还是十分受用。只是一年年桌子上的红酒越来越少,老人们的步履越来越迟缓,口齿越来越不清晰。我就这样看着他们一个个地凋零,一步步地滑向无底的深渊。
出了医院,已近中午,飞跑回去退了房,遍寻蓝妹妹不见,问了老板,说是在屋顶。上了屋顶,只见蓝妹妹披了大围巾独坐在一张铁椅子上,旁边靠着一个小包,正在对着青翠的山谷发呆。
“这里让我想起了西藏,有点想家了。“ 蓝妹妹幽幽地说。
我没有接她的话,拉了张椅子坐下。
游子是风筝,乡愁是那根线。有乡可思,有情可念俱是件幸福的事。如果有一天真的失去了乡愁,那只意味着一件事--就是已经登上了漂泊在无际怒海之上的方舟,进行着永不回头的无根之旅,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土壤。
树离不开根,人岂非如此?
辣辣的阳光洒在背上,让人渐生睡意。把双脚翘到栏杆上,对着一片青山,我们迷失在各自的世界,开始发呆。
发呆是一种境界,发呆需要一种境地。这个聚集了流亡藏人的印度小山城是达到这个境界的绝妙境地。
离开小镇前的最后一次晚餐是在紧张的气氛中度过的。前脚刚刚跨进小店的门,后脚老板娘就慌慌张张地把门反锁上,用床单把窗户堵得严严实实。店里坐三个欧洲人和一个单身台湾女孩。桌子上摆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今晚6点钟在XX放映镇压西藏的纪录片。”
正在疑惑,门外的大街上传来一阵骚动的脚步声和阵阵口号,老板娘和伙计的神情更加慌张。 刚张开嘴要问,老板娘立刻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不要讲话,自己蹑手蹑脚地扒开床单往外看,那样子活像是文革中电影里搞地下活动的特务。
外边的口号声忽起忽落,足足延续了四十分钟,骚动声才远去不闻,老板娘松了口气,说:
“他们一般游行要转五圈,现在没事了,他们不会回来了。” 说着把门打开,拿下床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问。
“这种游行每周一次,要求所有藏人都参加,虽然不去也没事,但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还在营业,否则他们会进来给我们麻烦。”
“难道他们会冲进来砸你的店不成?”
老板娘表情尴尬,语焉不详,看样子此地曾经发生过足以让她胆寒的事情。
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读到罗斯福夫人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于联合国演讲时所提出的人的四大自由的时候,像地震般陡然发现自己一直成长在一种环境里--一种缺乏了某种自由的环境--“免于恐惧的自由”。
这种恐惧曾经弥漫在我童年的每个时段--弥漫在父辈战友间悄声谈论时局里;弥漫在母亲对家里政治境遇的无奈隐忍里;弥漫在满大街灰色服装里包裹着的压抑的表情里;弥漫在毛主席去世时老师命令我们那些小学生每堂课前必须伏案痛哭十分钟里。。。。。。那是一种恐遭不测的恐惧,烙印在整整两代人的神经里。
时至今日,我仍然在同这种恐惧做斗争,它已经不如早年那样强烈,但仍像一个幽灵一样不时从心里最黑暗肮脏的角落里爬出来折磨我的自信心,不时提醒我自己实际上并非是一个勇敢的人。
现在,在这个流亡藏人的小店里,我又看到了这种黑色狰狞的恐惧,看到了流亡藏人们在以牺牲一种自由的方式去争取另外一种自由。
我相信如果有人选择以自焚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的话必定是走投无路,那是一种已经退到生命底线的绝望抗争。但是,失去宗教自由是可见的外伤;失去免于恐惧的自由是深不见底的内伤,它会伤到人的脊梁,它会毁掉人的良心,而且,它是一种可以遗传的慢性病。
无论何人剥夺了这些流亡藏人的宗教自由或者是以争取宗教自由的名义赋予了他们恐惧,都其心可诛!
背着包走出山城,心中暗道一声再见,但愿下次见到你时再看不到怨尤之气,再听不到怨伥之音,唯有佛号袅袅,清风翻旌。到那时,和你相约,我来修行。
我们搭了通宵的local bus 前往更北方的Manali。这是一段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山路旅程,事后证明是整个印度之行中最艰苦难熬之旅,我和蓝妹妹都很庆幸能彼此作伴才得以坚持下来。
一上车,我们先抢占司机后面的黄金位置,那里的空间比较大,可以放下两个登山包而不至于多占一个座位,而且腿也能稍微伸开。
很快,车里就挤满了人,肩膀上开始承接人体重量。公车在盘山路上左摇右摆,车上的人就跟着东倒西歪,被甩来甩去,肩上的重量就愈发沉重。北方的印度天气已经寒冷,尤其是在山区的夜里,寒气逼人。关闭的车窗挡不住飞扬的灰尘和异味,我只好摘下帽子捂住口鼻,不一会儿就手臂酸痛。
蓝妹妹依旧用大头巾裹住自己,大概是看到了我左右开弓,一只手找地方支撑自己,另一只手捂着鼻子,而且不停地换手,就从小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的一次性口罩递给我,解放了一只手后感觉立刻好多了。我此次印度之行唯一忘记带的东西是百搭头巾,在印度旅行,它绝对是必需品。
凌晨四点,汽车到站,经过一夜无眠和颠簸之苦,困乏到了极点。
哆哆嗦嗦地下了车,前后两个大包挡不住刺骨的寒气,那个纸口罩倒成了御寒的利器。露天车站上黑乎乎地没几个人,往日如黄蜂般的突突司机一个都不见,况且这也不是投宿的时辰。绕了一圈,我跟蓝妹妹说:
“看来我们只能露宿街头了,不知道能不能跟司机商量一下让我们在车里待到天亮?”
话音未落,蓝妹妹眼睛在夜色里一亮:“我去说!” 转身跑上了公车,和司机,售票员连比划带说起来。那售票员明显不同意,三个人你来我往、叽里哇啦地好不热闹。
蓝妹妹的英文不算很好,坦率地说,不好,用她自己的话说,很烂,但这并不影响她行走江湖。很快地,她说服了售票员,向车下的我招招手,于是我背着两个大包闪亮登场。
缩在座椅上不知道迷糊了多久,被蓝妹妹推醒:
“别睡了,我们看日出去。”
天已放亮,没走几步就被客栈拉客的掮客围起来,每人手里举着一张名片。在我去趟厕所回来短短的时间里,蓝妹妹已经用她的蓝式英语击退了所有人,还忽悠其中一个掮客热情地给我们叫来了突突,替我们讲好了价,推荐了另一家客栈。
能力意味着责任。由于蓝妹妹走江湖的能力出众,自然担负起了我们双人旅行大队的导游工作、领导工作、外交工作、跑腿工作、讨价还价工作。。。。。。我则尽心尽力地负责不掉队工作。两人合作甚欢。
走在略有些泥泞的小路上,初升的朝阳给远处的雪山戴上了一顶金色的帽子,天空像是平静的碧海,无一丝破浪,空气清新得醉人。
这是重山峻岭中一个雪山脚下的小镇,青石铺路,溪水暗流,星罗棋布的白墙红瓦掩藏在绿树和柴禾堆中。牛在鸣、狗在跑,炊烟袅袅。
安顿好行囊,我们去找东西吃。
街角处两个男人在给两只牦牛洗澡,其中一只通体雪白,煞是好看,男人指着白牦牛说了一个印度词,蓝妹妹说那是女孩子的意思。
这时,空中传来一阵悦耳至极的童声。循声而去,路基下是一栋不大的平房,半开放式的庭廊里坐了几十个身穿红色毛衣的小学生,在齐齐地背书。
“哎呀!他们是在修行!” 蓝妹妹的声音有点激动。
细看下,果然,那些五、六岁的孩子们盘腿而坐,双手合在胸前,低头阖目,童声童气地以一种诗歌般的韵律高声吟诵。
这清脆嘹亮的童声琅琅回荡在晨雾未散的空谷;抑扬顿挫在皑皑雪山下的树梢,直听得人心旌荡漾。
我走下去,蹲在孩子们的后面开始飞速地按快门。
这是一切元素都聚集的时刻:完美的光线、完美的时机、完美的大自然、完美的孩童、完美的精神传承。。。。。。孩子永远是文明的希望。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就是文明和希望的反义词了。女老师把一个小女孩叫到前面去背书,那女孩有点胆怯,低着头、手把着衣角,低声低气。老师开始高声训斥,然后竟然扬手用力抽那小女孩耳光,一下一下,一边抽一边骂。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女人怎么可以如此为人师表?她每抽个耳光我的心都抽搐一下,有一刻,我甚至想冲上去制止她。
飞快地逃回来,蓝妹妹也看到了这一幕,她十分气愤:
“她怎么可以这样!那个小姑娘本来就有点害怕,当着全班同学面这样打她会让她再也抬不起头的。”
那些耳光毁掉了我们所有的好心情,我们默默地往回走,默默地找了一个露天小店坐下,默默不语。
过了许久,蓝妹妹用一种极其缓慢的语调说:
“我想,我还是不够勇敢。”
她的神情像是在梦游,我不知道她具体指的是什么,但是。。。。。。
“蓝妹妹,你已经是我见到过的最勇敢的人了。最难的事情是挑战自己,你放弃了舒服的生活,辞了职一个人跑出来周游世界,吃那么多苦,这是最勇敢的事情,放弃是最难的事。”
我说的是肺腑之言,和这个女孩儿比,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懦夫。
抬起头,天上有几十只山鹰在悠然盘旋,它们分了两圈儿,一些在内圈逆时针翱翔,一些在外圈顺时针盘旋,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缓缓转动的太极挂在蓝天上。
我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催眠了一般有点迷糊,对坐无语,时间不再流淌。
“这里一点都不象印度。。。。。。我们是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稀里糊涂地问。
”嗯。。。。。。” 蓝妹妹想了半晌,“我要去最北方的列城,这是必经之路,不过天这么冷,不能再往北走了,那里肯定下雪了。。。。。。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拼命回想做过的那一点点攻略。
“哦,有两个原因,第一,这里有个近万名嬉皮士的大聚会;第二,这里出产世界闻名的Manali Charas。所以我要来看看。”
“你肯定是记错了,那个聚会在西南边的沙漠边儿上,而且时间也过了。” 蓝妹妹的攻略向来无懈可击。
“是吗,那就算了,这儿也不错。”
“Charas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就别问了。你觉不觉得这里像云南?”
“像香格里拉。为什么最近总有东西让我想到国内?也许该回去看看了。” 蓝妹妹的声音又开始飘渺。
”在西藏的时候,每到七月,我都上山去采雪莲花,那时候满山遍野的花儿,美极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雪莲花,但从蓝妹妹的话里我看到了它,还有蓝天、白云、骄阳和雪山。
“你在西藏是旅行还是工作?” 对我来说蓝妹妹仍然充满了神秘。
“我在一个很大的国营单位工作,待遇很好,天气一冷就带薪放假,一放几个月,天气转暖再回西藏上班。”
“哇!我怎么就找不到这样的工作?”
“工作是很好,但我必须离开,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好像我所有的工作都没有干超过两年的,最后都是辞职出来了。”
“都是被炒鱿鱼的吧?”
“胡说!我每次走大家都盛情挽留,哎!可我必须走。” 她说得有点惋惜。
这我倒是相信,人的素质从气质上一眼就辨得出来。蓝妹妹在职场上定是把好手,虽然不一定是独当一面的先锋,但一定是后台的主力,一面可以用重锤敲的响鼓。不过归根到底,蓝妹妹是属于路上的,她血管里流着吉普赛人的血。
“在西藏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尼姑,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山洞里修行。我经常在周末的时候去看她,给她背去些蔬菜、水果、米,要爬几个小时的山,晚上就住山洞里,她非要我睡她的床,醒来时发现她自己睡在地上。”
蓝妹妹飘渺的声音在我眼前展现出了一幅幅图片,连在一起形成一段动态的画面,中间闪烁着一幅景象--一个被烟熏黑了的小山洞,一个昏暗的烛灯在灶台上闪动着金色的光芒,灯下有一个和尚在念经,旁边是一张草席铺的床,角落里是一眼清泉,那是多年前我去九华山时看到的一幅情景,时至今日,那甘甜的泉水的味道和那和尚披着袈裟勾曲的侧影犹在眼前。
“灵山开九华”,九华山是所有名山中最具灵气和最适合修行的道场。满山绿树从中星罗棋布的修行房和随处可见的修行洞使其绝然有别与其它庙宇辉煌刺眼的佛教圣地。真正的修行不需要视觉上的震撼,心有所持哪里都是道场。
“现在,也不知道她怎样了?” 蓝妹妹自言自语。
我看着蓝妹妹,心中有些嫉妒:小样儿的,还住过山洞!天下灵气几分,被你占去何多?
小店里供应新鲜的山羊奶和像蒸饺一样称之为“馍馍” 的东西,里面是羊肉馅,非常鲜美。
一杯羊奶和几个馍馍下肚,胃里又是翻江倒海,于是飞似的跑回客栈如厕。
-------到此一游片与非到此一游片之间华丽的分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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